李煜《虞美人》原文赏析
春花秋月何时了,②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③
只是朱颜改。④
问君能有几多愁,⑤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
937-978, 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李璟第六子,961年嗣位,史称南唐后主。即位后对宋称臣纳贡,以求偏安一方。生活上则穷奢极欲。975年,宋军破金陵,他肉袒出降,虽封作违侯命,实已沦为阶下囚。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卒。据宋人王至《默记》,盖为宋太宗赐牵机药所毒毙。他精于书画,谙于音 律,工于诗文,词尤为五代之冠。前期词多写宫廷享乐生活,风格柔靡;后期词反映亡国之痛,题材扩大,意境深远,感情真挚,语言清新,极富艺术*力。后人将他与李璟的作品合辑为《南唐二主词》。
【注释】
①此调原为唐教坊曲,初咏项羽宠姬虞美人,因以为名。又名《一江春水》、《玉壶水》、《巫山十二峰》等。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 ②了:了结,完结。 ③砌:台阶。雕阑玉砌:指远在金陵的南唐故宫。应犹:一作“依然”。 ④朱颜改:指所怀念的人已衰老。 ⑤君:作者自称。能:或作“都”、“那”、“还”、“却”。
【品评】
此词大约作于李煜归宋后的第三年。词中流露了不加掩饰的故国之思,据说是促使宋太宗下令毒死李煜的原因之一。那么,它等于是李煜的绝命词了。全词以问起,以答结;由问天、问人而到自问,通过凄楚中不无激越的音调和曲折回旋、流走自如的艺术结构,使作者沛然莫御的愁思贯穿始终,形成沁人心脾的美感效应。诚然,李煜的故国之思也许并不值得同情,他所眷念的往事离不开“雕栏玉砌”的帝王生活和朝暮私情的宫闱秘事。但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在艺术上确有独到之处:“春花秋月”人多以美好,作者却殷切企盼它早日“了”却;小楼“东风”带来春天的信息,却反而引起作者“不堪回首”的嗟叹,因为它们都勾发了作者物是人非的枨触,跌衬出他的囚居异邦之愁,用以描写由珠围翠绕,烹金馔玉的江南国主一变而为长歌当哭的阶下囚的作者的心境,是真切而又深刻的。结句“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含蓄地显示出愁思的长流不断,无穷无尽。同它相比,刘禹锡的《竹枝调》“水流无限似侬愁”,稍嫌直率,而秦观《江城子》“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则又说得过尽,反而削弱了感人的力量。可以说,李煜此词所以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在很大程度上,正有赖于结句以富有*力和向征性的比喻,将愁思写得既形象化,又抽象化:作者并没有明确写出其愁思的真实内涵棗怀念昔日纸醉金迷的享乐生活,而仅仅展示了它的外部形态棗“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人们就很容易从中取得某种心灵上的呼应,并借用它来抒发自已类似的情感。因为人们的愁思虽然内涵各异,却都可以具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样的外部形态。由于“形象往往大于思想”,李煜此词便能在广泛的范围内产生共鸣而得以千古传诵了。
拓展阅读
1、李白《早发白帝城》古诗原文翻译赏析
《早发白帝城》是唐代伟大诗人李白在流放途中遇赦返回时所创作的一首七言绝句,是李白诗作中流传最广的名篇之一。诗人是把遇赦后愉快的心情和江山的壮丽多姿、顺水行舟的流畅轻快融为一体来表达的。全诗不无夸张和奇想,写得流丽飘逸,惊世骇俗,但又不假雕琢,随心所欲,自然天成。
注释:
白帝城:故址在今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山上。它下临长江,距三峡西口夔门极近。白帝山虽不高峻,但从江船仰望,却仿佛城接云霞。杨齐贤注:“白帝城,公孙述所筑。初,公孙述至鱼复,有白龙出井中,自以承汉土运,故称白帝,改鱼复为白帝城”。王琦注:“白帝城,在夔州奉节县,与巫山相近。所谓彩云,正指巫山之云也”。前人或以此诗为李白青年出蜀时所作。然细审“千里江陵一日还”诗意,可知曾从江陵上三峡,此当为返还之作。应是乾元二年(759)被流放夜郎途中,到白帝城时忽遇赦命,即回舟抵江陵时所作。
辞:别,离开。这里指出发。
彩云间:因白帝城在白帝山上,地势高耸,从山下江中仰望,仿佛耸人云间。
千里:白帝城到江陵约六百余里,这儿说千里,是大略的说法,形容两地相距之远。
江陵:今湖北江陵县。从白帝城到江陵约一千二百里,其间包括七百里三峡。《水经注》卷三四《江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障,隐天蔽日,自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时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啭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啼:鸣叫,猿的叫声象啼哭。
轻舟:指载得轻行得快的船。
1早晨告别朝霞缭绕的白帝城,一日间行程千里回到江陵。两耳边仍然响着沿岸猿叫声,轻轻的船儿早已越过千山万岭。
2 清晨辞别彩云里的白帝城,一天时间就到达千里江陵。两岸的猿猴不住声地啼叫,轻快客船飞过了青山万重。
3清晨,我告别高入云霄的白帝城江陵远在千里,船行只一日时间。两岸猿声,还在耳边不停地啼叫不知不觉,轻舟已穿过万重青山。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春,李白因永王李璘案,流放夜郎,取道四川赴贬地。行至白帝城,忽闻赦书,惊喜交加,旋即放舟东下江陵。这首七绝诗抒写了当时喜悦畅快的心情——旭日东升,光芒四射,彩霞万朵,诗人怀着喜悦的心情,匆匆告别白帝城。船似箭发,千里水路朝发夕至,一天就到了江陵。两岸猿声,啼个不住,身在这如脱弦之箭的船上,心情是何等兴奋啊。小舟轻快,顺流而下,很短时间,就穿过了万重之山。这首诗气势奔放,描写生动,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一气呵成,自为神来之作,快诗快语令人百读不厌,为传诵千古的佳作。
评点:
肃宗乾元二年(759年)三月,李白流放夜郎,取道四川赴贬地,行至夔州白帝城,遇赦得还。李白忽闻赦书,惊喜交加,旋即放舟下江陵,故诗题又作“下江陵”。 本诗是一篇富于意境的经典名篇,诗人把疾迅的舟行和两岸景色风物融为一体,通过飞舟疾下的画面生动表现了他获赦的喜悦欢快心情。
首句写早上开船时的情景:诗人清晨辞别江边山顶上的白帝城,此刻白帝城云雾缭绕,云雾在初升的太阳的照耀下显得色彩缤纷,非常漂亮。诗人从山下仰望,白帝城就像藏在彩云中间一样。“彩云间”三字,极写白帝城的高峻,为全篇写船下水行快做好铺垫。这一句同时交代了辞别的时间是彩云萦绕的早晨。诗人在这曙光初灿的清晨,告别白帝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句紧承上句,写江陵之远,舟行之迅速。“千里”形容路程之远,“一日”说明行舟之快。“千里”和“一日”,诗人用空间之远与时间之短做悬殊对比,更加突写了船快。更妙的还是“还”字,将诗人急于“回家”的急切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也隐隐透露出诗人遇赦还乡的喜悦。
三、四句转到对途中两岸景物的描绘上,实际上是对上句的具体描述。古时长江三峡,常有高猿长啸,然而何以“啼不住”呢?只因舟行如飞,两岸风光目不暇接,诗人听着不绝于耳的猿啼声,不知不觉,“轻舟已过万重山”。“轻”字再次强调舟行之快,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心情舒畅、归心似箭。“猿啼不住”与“轻舟已过”相互映衬,描绘出一幅雄伟壮丽的锦绣山河图,表达了诗人不畏艰难险阻、毅然前进*襟和气概。
全诗洋溢着诗人经过艰难困苦之后突然迸发的一种激情,雄峻而欢悦,使人神远。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李白因永王璘案,流放夜郎,取道四川赴贬地。行至白帝城,忽闻赦书,惊喜交加,旋即放舟东下江陵,故诗题一作“下江陵”。此诗抒写了当时喜悦畅快的心情。
首句“彩云间”三字,描写白帝城地势之高,为全篇写下水船走得快这一动态蓄势。不写白帝城之极高,则无法体现出长江上下游之间斜度差距之大。白帝城地势高入云霄,于是下面几句中写舟行之速、行期之短、耳(猿声)目(万重山)之不暇迎送,才一一有着落。“彩云间”也是写早晨景色,显示出从晦冥转为光明的大好气象,而诗人便在这曙光初灿的时刻,怀着兴奋的心情匆匆告别白帝城。
第二句的“千里”和“一日”,以空间之远与时间之暂作悬殊对比,自是一望而知;其妙处却在那个“还”字上—“还”,归来也。它不仅表现出诗人“一日”而行“千里”的痛快,也隐隐透露出遇赦的喜悦。江陵本非李白的家乡,而“还”字却亲切得俨如回乡一样。一个“还”字,暗处传神,值得细细玩味。
2、刘长卿《送灵澈上人》的原文·翻译·赏析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陽,青山独归远。
【注释】
灵澈上人:灵澈,当时著名的诗僧。上人,和尚的尊称。
苍苍:青色*。
杳杳:深远。
钟声晚:古代寺院晨昏鸣钟。
荷笠带夕陽:笠,斗笠,用竹篾等编制的遮陽挡雨的帽子。荷笠,把斗笠挂在背上。整句的意思是他背上的斗笠还带着夕陽。
在苍翠的竹林寺里,远远传来深远的晚钟声。他背着斗笠披着晚霞,独自一人向远方的青山归去。
刘长卿 (709~780) , 字文房, 今河北省河间县人, 唐开元进士。肃宗时曾任*御史等职, 曾被陷入狱, 后贬南巴尉, 调任睦州司马, 官终至随州刺史。他的诗多有*失意之感,也有反映战争离乱之作。以五言著称,作品有《刘随州集》。
灵澈上人是中唐时期一位著名诗僧,俗姓汤,字源澄,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出家的本寺就在会稽云门山云门寺。竹林寺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是灵澈此次游方歇宿的寺院。这首小诗写诗人在傍晚送灵澈返竹林寺时的心情。作品即景抒情,构思精致,语言精炼,素朴秀美,所以为中唐山水诗的名篇。
刘长卿和灵澈相遇又离别于润州,大约在唐代宗大历四、五年间(76一9—770)。刘长卿自从上元二年(761)从贬谪南巴(今广东茂名南)归来,一直失意待官,心情郁闷。灵澈此时诗名未著,云游江南,心情也不大得意,在润州逗留后,将返回浙江。一个是宦途失意之人,一个是云游寄宿之归僧,在出世入世的问题上,可以殊途同归,同有身在他乡及不遇之体验,这首小诗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共怀淡泊*襟和境界。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写的是诗人所想。幽深的远山,苍苍山林中灵澈上人归宿的去处——竹林寺,远远传来寺院报时的晚钟声,告诉人们此刻已是黄昏,那袅袅的钟声仿佛是在催促灵澈归山。这两句是写诗人的想象,是虚写。
“荷笠带夕陽,青山独归远”二句写的是灵澈在夕陽晚照中辞别诗人归去的情景。灵澈背着斗笠,沐浴着夕陽余晖,独自向青山深处走去,越来越深,越来越远。“青山”即照应首句“苍苍竹林寺”,点出竹林寺在山林深处。“独归远”再现了诗人伫立目送的情态,依依不舍,别情甚深。
以上两句写的是是人眼前的所见所感,是实写。
作品表达了诗人对灵澈上人深挚的情谊,也表现出灵澈归山的清寂的风度。送别往往黯然情伤,但这首送别诗却有一种闲适淡泊的意境,看不出失意和伤感。
画面的创建独到别致。作品展示给读者的幽远精美的画面描绘不同于一般作品,诗人首先从听觉着墨,随即展开丰富的想象,描绘了一幅远山深处,苍翠竹林之间,古刹钟声“杳杳“传来。接下来以实写眼前的所见所感表达诗人与游僧纯真的思想感情,一个游方在外的高僧,身背着斗笠,沐浴着夕陽,一个人独自向幽远的青山深处归去,那画外之诗人独立于斜陽之中,一直目送友人到“青山独归远”。(2009、02、15)
3、醉中天・佳人脸上黑痣原文、翻译注释及赏析
元代:白朴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
莫不是杨贵妃还在世,她是怎样逃脱了马嵬坡的灾难呢?曾经为唐明皇捧着砚台走过来,美丽的面庞风流无比。可恨挥毫的李白,眼看着娇态走了神,竟笔头一歪,把墨点在了桃花般艳丽的脸颊上。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wéi)灾?曾与明皇捧砚(yàn)来,美脸风流杀。叵(pǒ)奈挥毫李白,觑(qù)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sāi)。
仙吕:宫调名。仙吕宫是元曲常用的十二宫调之一。醉中天:曲牌名。杨妃:即杨贵妃,唐玄宗的宠妃,是古代著名的美人之一。马嵬灾:指唐朝的马嵬驿兵变。捧砚:相传李白为唐玄宗挥毫写新词,杨贵妃为之捧砚,高力士为之脱靴。杀:用在谓语后面,表示程度深。叵奈:即叵料,不料,没来由。犹言可恨。觑:本意指伺视或窥视,这里是看的意思。洒松烟:乃作者构想之辞。松烟,用松木烧成的烟灰,古人多用以制墨。
这支小令的题目在诗词里很少见,此曲也不是名篇,但短短三十九字,有故事,有情节,有悬念,堪称妙绝。寥寥几笔,悬念迭起,笔落才发现原来之前全部皆是由美人脸上的一颗痣的联想。
此曲体物细微、尖新奇警。作者在表现“黑痣”时,不是直接介绍它是如何如何样的特征,而是寓形象于比喻。使用比喻也非开门见山,而是借用故事,迂回深入。首先用两句惊异语开头,突出这位佳人之美:“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杨贵妃在马嵬坡遭到不幸,是人所共知的历史,作者设想她脱险了,至今犹“在”,这种想象是非常大胆新奇的。杨贵妃天生丽质,容貌倾国倾城,这又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作者将曲中的女子比作杨妃,题中的“佳人”二字就得到了证实。这一比喻显示了她的美貌,又是为她脸上黑痣的美中不足寻找开脱,可见作者对此题的咏写,是以爱怜为前提的。
大诗人李白在唐玄宗天宝初曾入长安宫廷三年,相传受到隆重的宠遇,写文章时,曾由杨贵妃捧砚,内臣高力士脱靴(后者见于史书,前者则出于传说)。据此,“曾与明皇捧砚来”该作“曾与太白捧砚来”才是,但因李白是奉唐明皇之命写诗的,所以换个说法,其实际意思是曾代唐明皇捧砚,供李白挥毫。这样就使得皇帝和贵妃世俗化、平民化了,并使得杨贵妃向黑痣靠近了一步。“美脸风流杀。”这么一个绝代佳人捧着砚台在旁边伺候着,李白禁不住走了神,饱蘸浓墨,笔头一歪,向她的脸上挥去,“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这才留下了一颗黑痣。容华绝代的美人的粉面上长着一颗才华横溢的诗人点染而成的`黑痣,相互映衬,益增娇态。作者并不把李白写作好色之徒,却借着他的举动,为佳人的黑痣“增重身价”,同时也婉曲地表现出脸部黑痣的特征。“叵奈”二字,兼有惋惜与无奈的意味,这再次说明诗人选上这个题目是为了显露新巧的构思,而没有轻薄嘲弄的用意。
白朴此曲,以一个“疑”字引出,悬念,情节,心理,寥寥几笔,全浮于纸上。其艺术手法主要是采用想象和夸张手法,以一个故事的形式来表现事物,生动活泼,逸趣横生,反映了作者富艳的才情。
4、柳宗元梓人传原文及赏析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①。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②。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③。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④。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⑤。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⑦。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⑧。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⑨?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⑩!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下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
①裴封叔:裴墐,字封叔,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柳宗元的二姊夫。
②梓人:木工。款:通“叩”,敲击。佣:雇。这里指租赁。隙宇:空屋。处:居住。
③寻:八尺。引:十丈。寻引指量长度的工具。居:积存。砻(lóng):磨。
④就:指造成。
⑤嗜货:爱财。
⑥委:积聚。
⑦宫:指房屋的平面图。堵:墙。曲尽:全面周详。进退:指增减。
⑧圜视:环视。
⑨将:或许。体要:总体要领。
⑩相(xiàng)天下:当宰相治理天下百姓。
执役:服役、供职。徒隶:因犯罪而服劳役的人。泛指奴隶及下级差役。乡师:一乡之长。里胥:一里之长。唐代以一百户为里,以五里为一乡。
离:相并列。六职:说即六官、六卿。《周礼》以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等六官。隋唐以后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分为六卿。一说六职为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功。判:分。
薄(fò):迫近、靠近。方伯:一方诸侯的领袖。连率:即连帅,十国诸侯的领袖。
举而加焉:选拔出来而加以任命。盈缩:指调整增减。
都:古代行政区划名。这里泛指大城市。野:郊野。迩:近。
由:用。
炫:炫耀。矜:夸耀。不亲小劳:不亲自去做细小具体的事务。不侵众官:不越俎代庖代替百官行使职权。伐:自我夸耀。
恪(kè):谨慎。簿书:官署中的文书簿册。这里指处理公文案牍。听听(yǐn):嘻笑。
傥(tǎng)或:如果、倘若。傥,同“倘”。私智:个人的见解主张。
圮(pǐ):倒塌。
桡:弯曲而不平直。
审曲面势:指审察木材的曲直、大小、长短等势态。都料匠:负责房屋建筑的设计和指挥任务的总工匠。
与《种树郭橐驼传》一样,本篇也是一篇托物寓意的文章,而不是单纯的人物传记。作者通过建筑师(梓人)杨潜的故事说明做宰相的道理:要善于全面规划,指挥若定;而不要包办代替,事事躬亲。
文章前半部分描写梓人事迹,后半部分议论分析宰相之道,一一对比,两两映照。在叙述梓人事迹时,又先抑后扬,逐层展开,因而颇具曲折深细之致。
5、冰心《斯人独憔悴》原文及赏析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绒绒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斯人独憔悴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象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没有一点动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的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里一切的用款,哪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象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挨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磊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唉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这篇小说通过青年学生颖铭、颖石兄弟与父亲化卿的矛盾,揭露了**的野蛮丑恶,表现了人民群众反帝反*的心声。小说写于1919年10月,所反映的也正是前此不久爆发的震撼人心的“五四”运动。主人公颖铭兄弟的遭遇很快引起了当时众多青年学生的共鸣,因而小说发表三个月以后,就上演了根据它改编的话剧,这不仅仅是一个初登文坛的女学生的殊荣,更说明了小说反映问题的社会性。
从艺术的角度上看,这篇小说的最大成就是塑造了一个丰满的艺术形象——化卿。在小说中,化卿完全是以一个**家长的身份出现的,但却丝毫没有概念化的痕迹,小说对此人表现得很巧妙。首先,作者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来表现人物。小说开头写颖石在回家的列车上凭窗而立,“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而且“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他的神色“也渐渐的沉寂”,这里人物神情的描写一方面表明颖石为国事担忧,但更主要的是以此说明随着火车的渐近家园,他内心的压力便逐渐加重,暗示了颖石之父——化卿在他心中的威势。颖石来到家门前,小说着意交代“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明如白昼,兵丁倚枪而立,这便告诉读者化卿的身份和地位之显赫,而远远传来的房中打牌的喧闹声,又可以说明化卿之流在国难当头之时,仍在过着纸醉金迷的腐化生活。看到颖石,姐姐颖贞的问话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暗示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这一切交代从多方面烘托了人物形象,为人物的出场做足了准备。
接下来,小说从正面对人物进行刻画。作者先从人物的语言、动作和神态上直接表现化卿的思想性格。收到校长的来信,他知道儿子参加了爱国运动,对此他先是冷笑,进而称爱国学生是“血气之徒”,是“犯上作乱”。当颖石据理分辩,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时,作者用摔在地上的茶杯花瓶的一声炸裂,打断了颖石的剖白;接着写化卿的“脸都气黄了”。这种“气”一是摆老子的威严,气儿子竟“索性和我辩驳起来了”,“眼里没有父亲了”;更主要的是气颖石剖白的内容。在他看来,中国的国土被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是理所应当,日本人既已答应与中国“共同管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因而学生的一番行动便是“以怨报德”。这就将一个“道貌岸然,卖国求荣,寡廉鲜耻”的形象活现了出来。
化卿不仅仅在思想上卑劣*,在行动上还是帝国主义和*的*统治的帮凶。为使儿子束手就范,规规矩矩,他把他们软禁在家中,不得与外界接触,剥夺其行动自由。不仅如此,还禁锢他们的思想,扼杀他们的精神。他亲自动手搜查他们的书籍,并撕毁各种杂志和印刷品,“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简直是一副丧心病狂的架势。更有甚者,最后竟然实行经济制裁,南京学堂通知开学,他不给儿子学费,还断然宣布:“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
小说通过这一系列情节的描述,塑造出了化卿这一有血有肉的丰满艺术形象。他仇视新思想,仇视新事物,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竭尽全力维护*思想和**,将儿子们的爱国行动看成是以怨报德,就是儿子穿一双白鞋也被认为是“无父无君”的证据。在他眼里,儿子没有独立的人格,只是他的附属品,对他应该言听计从。他时刻摆老子的威严架势,对颖石那种凶神恶煞的态度就是明证。对儿子如此,对待下人则更无好脸色,轻则喝斥,重则打骂。
小说中的化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统治阶级化表人物。在“五四”时期,这类思想顽固,生活腐化的*卫道者,比比皆是,因而作者塑造这样的一个形象,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冰心不愿写剑拔弩张的激烈场面,因而对化卿的粗暴,专横表现得仍比较含蓄,体现了冰心小说委婉的特色。
与化卿的耀武扬威相对,小说中的两位正面主人公则显得软弱无力。作者采用对比的方式,一方面突出了化卿的粗暴、专横,一方面也反衬出颖铭兄弟的怯弱无奈。这两位兄弟虽怀有一腔爱国热情,但在**化身的父亲面前,则处处表现得被动、软弱,颖石刚一见到化卿就显得“木强不灵”,进而在父亲摔花瓶的威吓之下“手足都吓得冰冷”,退到屋角;颖铭一听说父亲生了气,也只得放下进步工作,赶紧回到家中;看到父亲残忍地撕毁能给他们一点新鲜空气的印刷品和杂志,他们无可奈何,只有搬来姐姐颖贞去救援;对父亲的软禁,他们丝毫不加反抗,而是一个读唐诗,浇花种竹,“索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一个也只能唉声叹气地写些不敢留着的章,发泄心中的郁闷;最后,当化卿剥夺了他们继续求学的机会,他们也只有蒙头大睡或凄惶地低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一任自己“憔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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